深秋的颜色

我当班的时候，总爱看窗外那几株杏树。它们夏日里蓊郁的浓荫，如今像是被谁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。风是凉的了，带着一股干净的、枯草与泥土混合的气息，从窗口钻进来，拂在脸上，让人精神一凛。

我坐在这三尺岗亭里，像是一个站在时间渡口的摆渡人。递卡，收款，找零，拾杆，放行。这套动作，日复一日，已成了肌肉的记忆。可在这深秋的午后，我却在每一辆车的匆匆一瞥里，读出了不同的颜色与心事。

那辆沾满泥点的小货车，载着的或许是农人一年辛苦换来的收成，那颜色是沉甸甸的、饱满的金黄。车里黝黑的汉子，接过卡片时，咧嘴一笑，那笑意里，有疲惫，更有踏实。那辆崭新的、擦得锃亮的小轿车，里面坐着衣着光鲜的一家三口，孩子趴在窗上，好奇地打量着我。他们的旅程，颜色大概是明快的、带着期待的桔红，要去往某个风景名胜，将这秋色尽收眼底吧。

偶尔，也有一人独行的旅人。他摇下车窗，沉默地缴费，眼神里有种与这秋空相似的、辽远的寂寞。他的车子里，或许正放着一段苍凉的老歌，他的行囊里，又装着怎样一段不愿与人言说的故事？他的秋天，大约是那种混合着咖啡与烟草气息的、孤独的灰褐色。

天色向晚，秋的意味便更浓了。夕阳的余晖，不再是夏日那种灼热的金红，而成了一种温存的、瑰丽的绛紫色，将天边的云彩染得像一匹揉皱的绸缎。岗亭里的灯光早早地亮了，在这渐浓的暮色里，撑开一圈暖黄色的、小小的安宁。车流的灯光也亮了起来，前灯是流动的珍珠白，尾灯是串串怅然的猩红，它们在这深秋的薄暮里，交织成一条光的长河，无声地，却又迅疾地，流向我看不见的远方。

我不由得想起唐人的诗句：“秋风吹渭水，落叶满长安。”千年前的诗人，所见的秋色，与今日我窗外的，想来并无不同。那是一种浩大而古老的苍茫。只是，古人的离愁别绪，寄托于舟车马匹，慢得足以将思念酿成醇酒；而今人的聚散，却在这高速流转的光影里，快得来不及品味，便已天各一方。这收费站，便是这古老秋意与现代奔流的一个奇异的交汇点。

夜终于深了，车流渐渐稀疏。世界重又归于沉寂，只有风声，比白日里更清晰了些，带着哨音，掠过空旷的广场。我推开窗，深吸一口气，那空气清冽如泉，直渗肺腑。远处，最后几盏车灯，像几颗流星，滑入无边的黑暗。

我理了理衣领，准备交班。这深秋的颜色，看了一日，终究是看进了心里。它不只是那斑斓的树叶与寥廓的山川，更是那万千车辆载着的、奔流不息的、人间烟火的颜色。它静美，也仓促；它丰饶，也萧瑟。而我，只是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，为一个季节，做了一次无声的见证。那岗亭里亮了一夜的、暖黄色的光，或许，也是这深秋画卷里，不可或缺的一笔颜色吧。